作者：王曉輝

蒙汗藥在我國古典小說中經常出現，《水滸傳》里就有十幾個情節用上了蒙汗藥，如吳用智取生辰綱和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讀起來既妙趣橫生，又驚心動魄。不論什么樣的英雄好漢，只要沾上蒙汗藥，當場麻翻，任人宰割。

《水滸傳》第十六回，“楊志押送金銀擔，吳用智取生辰綱”。唐、宋時，成批運送大宗貨物的組織稱作“綱”，如“茶綱”“鹽綱”和“花石綱”等。這次楊志押送的是北京大名府知府梁中書給他岳父蔡京的生日禮物，所以叫做“生辰綱”。

因為去年給岳父送的禮物被賊人劫走，所以今年梁中書格外小心，特意選派武功高強的楊志，帶著十一個軍漢并三個府上家人押送；楊志此前押送“花石綱”時在黃河里翻了船，這趟差事屬于戴罪立功，所以，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誰想江湖險惡，這不，楊志等人還是著了蒙汗藥的道兒：

【配圖：彭靖雯】

楊志一行挑著沉重的擔子，來到了一處山岡上。當時正是六月初四時節，天氣未及晌午，一輪紅日當天，沒有半點云彩。挑擔子的軍漢大汗淋漓，又累又渴，倒在地上，無論楊志如何催促打罵，就是不肯起身。同時在山岡上松樹林子里歇息的還有七個賣棗子的漢子，楊志仔細盤問，并無破綻。正在這時，有一個販酒的漢子，唱著小曲兒，擔了一擔酒，走上黃泥岡來。一見有酒，那七個賣棗子的人立即圍攏過來，一邊舀酒痛飲，一邊討價還價，糾纏喧鬧之間，已將蒙汗藥摻入酒中。楊志手下的軍漢口渴難耐，也去爭相買酒。楊志眼見那七個賣棗子的小販都已經喝了酒，而且沒事兒，也就允許他們買酒解渴，自己也喝了半瓢。

《水滸傳》是這樣描述蒙汗藥的效果的：

只見那七個販棗子的客人，立在松樹旁邊，指著這一十五人說道：“倒也，倒也！”只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腳輕，一個個面面廝覷，都軟倒了。那七個客人從松樹林里推出這七輛江州車兒，把車子上棗子都丟在地上，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卻裝在車子內，叫聲：“聒噪！”一直望黃泥岡下推了去。

......

原來楊志吃的酒少，便醒得快，爬將起來，兀自捉腳不住。看那十四個人時，口角流涎，都動不得。正應俗語道：“饒你奸似鬼，吃了洗腳水。”

這一段描寫十分生動，讓讀者感覺像在看情景劇。賣酒人與賣棗的商販一唱一和，演出了一場雙簧，而且他們還能把中了蒙汗藥的人倒地的時間算得準準的，配合默契，手法熟練，很明顯是道上的老手。

我們先來欣賞沙博理的譯文：

Standing on the edge of the pine grove, the seven date merchants pointed at the fifteen men of the convoy and said: "Down you go! Down you go!" The fifteen, weak in the knees and heavy in the head, stared at each other as, one by one, they sank to the ground. Then the seven merchants pushed the seven wheel-barrows out of the grove and dumped the dates. Placing the eleven loads of jewels and art objects into the barrows, they covered them over.

"Sorry to trouble you," they called, and trundled off down the ridge.

...

Yang Zhi had not drunk much, and he recovered first. Crawling to his feet, he could hardly stand. He looked at the other fourteen. Saliva was running from the corners of their mouths. None of them could move.

沙博理的翻譯充分體現了原文的節奏和張力。七個人先是不慌不忙地看熱鬧，沙博理的英文也慢下來，用了一個分詞引導的狀語從句，standing on the edge of the pine grove，把節奏拉長放緩。等到對方真的醉倒在地，這七個強盜立刻忙活起來，推出小車，倒掉棗子，裝上珠寶，說聲“打擾”，下岡而去。此時，沙博理的英文翻譯也跟著快起來，除了用placing the eleven loads變化一下句式之外，全文采用動賓結構，一氣呵成。讀沙博理的英譯，同樣能感受到眾位好漢的彪悍，仿佛能看見他們推著小車消失在黃泥岡下。

這里有一個成語“頭重腳輕”，三位翻譯家給出了不一樣的譯法。

賽珍珠：their heads were heavy and their feet light

沙博理：weak in the knees and heavy in the head

約翰·登特-楊：heads falling and legs floating

賽珍珠的翻譯完全對應了中文“頭重腳輕”四個字，外國讀者也可以從heavy和light的對比中理解原文的意思；約翰·登特-楊用了解釋的譯法，形容中了蒙汗藥的人耷拉著腦袋，腳步虛浮，但legs floating的語言邏輯似乎不夠嚴密。沙博理的翻譯最為簡潔生動，既對應了中文成語的結構，又符合英語用詞習慣。一般英語多用weak knees來形容身體虛弱、受傷或醉酒的人走路不穩的狀態。

如果“頭重腳輕”用來指物品擺放、車輛裝載、藝術作品結構甚至色調的上大下小或上重下輕，對應的英文可以翻譯成top-heavy或top-heavy and unsteady，如We saw many boats carrying top-heavy loads of hay。 

三位譯者不約而同地省略了“饒你奸似鬼，吃了洗腳水”這句俚語的翻譯，因為“奸似鬼”與“吃了洗腳水”之間的邏輯跨度太大。中國人都知道這句俚語是“中招”的意思，但對英語讀者來說，“吃了洗腳水”就是喝洗腳水（drink foot-cleaning water），引不起其它聯想。如果硬譯成Shrewd you are, you drink the water for washing feet，就成了farfetched interpretation，影響讀者的閱讀體驗。

同樣的表達方式在《水滸傳》第二十七回還出現過一次。孫二娘給武松和兩個公人下了蒙汗藥，眼見兩個公人倒在地上，武松也把眼來虛閉了，倒在凳邊。那婦人笑道：“著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腳水。”

由于小說在前面通過對話和動作已經做了詳細的鋪墊，讀者可以很自然地理解“吃了老娘的洗腳水”就是著了孫二娘的道兒。賽珍珠按照漢語的結構和思維習慣，一字一句地把這句話翻譯過來：“Caught! Devils that you are, you have already drunk the very water in which this old wife has washed her feet!”有趣的是，賽珍珠特意強調了“the very water”，是正宗的洗腳水。“老娘”一詞在這里是女人（不論年輕年老）發飆時的自稱，有粗鄙之意，直接譯成this old wife似乎不妥，英語讀者很有可能理解成“本老太太”。

沙博理對這句諺語的翻譯堪稱經典，值得我們仔細品味：“Got you! 'Wretched scoundrels it's only meet, you drink the water that washed my feet!'” Got you相當于我們在漢語中常說的“拿下”，是一句非常生動的口語表達，也切合當時的情景。wretched scoundrels意思是“該死的混蛋”，是英語里常見的罵人話。沙博理高深的造詣體現在it's only meet的使用上，meet在這里是個形容詞，是個古老的用法，相當于suitable / fit / proper，it's only meet就是活該的意思，采用meet這個相對古舊的詞匯，既表明這是一句流傳已久的諺語，又與后面的feet押韻，達到了無縫對接的翻譯效果。

說了半天，這神秘如斯的蒙汗藥究竟是何物呢？中國使用蒙汗藥的老祖宗應屬戰國時期的神醫扁鵲。《列子·湯問》記載：“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東漢末年的神醫華佗也在外科手術中使用“麻沸散”。扁鵲的“毒酒”和華佗的“麻沸散”應該是最早的蒙汗藥。可惜后世人不學好，背離了扁鵲和華佗治病救人的精神，把良藥用在了偷盜、拐騙、搶劫甚至殺人的勾當上。據《學林漫錄》所載村愚先生和陳良瑞先生的考證，蒙汗藥是用曼陀羅花制成的。據明朝魏濬《嶠南瑣記》記載，“用風茄為末，投酒中，飲之，即睡去，須酒氣盡乃寤。”這里說的風茄就是曼陀羅花。

曼陀羅花中含有生物堿，能起到麻醉的作用。此類藥物，如果伴酒服下，行走得更快，效力也更大。楊志帶領的軍漢、都管等人在黃泥岡喝下藥酒，從“日色當午”“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直睡了四個多時辰。可見藥力之強，真可使“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龍半盞海底眠”。《水滸傳》中有多次使用蒙汗藥的情節，沒有一次不是摻在酒里的，這一點賣人肉包子的孫二娘已經解釋得清清楚楚。武松發配孟州，途經十字坡，進了母夜叉孫二娘開的黑店。武松看出孫二娘有圖財害命之意，早有提防，故意要熱酒來喝。那婦人（孫二娘）自忖道：“這個賊配軍正是該死。倒要熱吃，這藥卻是發作得快。那廝當是我手里行貨！”也虧得武松久歷江湖，武功高強，人又機警，否則，一個不留神，就被做成人肉包子，梁山好漢中也就少了一個打虎英雄。

扁鵲和華佗當年配制“毒酒”和“麻沸散”，初衷是治病救人，可惜藥方失傳，后遂無人問津。相反，蒙汗藥卻在黑道上流行起來，成了行走江湖、殺人越貨的必備“良藥”。麻沸散意在救人，蒙汗藥卻在江湖上害人，是非善惡，真的只在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