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水滸傳》人物中，我最喜歡魯智深，喜歡他的剛直勇猛，喜歡他的灑脫不羈，更喜歡他光明溫暖的心地。每讀到關于他的故事，心情都格外疏朗。金圣嘆評點《水滸傳》說：“寫魯達為人處，一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不曾為人出力。”

對于弱者，他有一種天生的同情。

聽到金老父女被鎮關西欺壓，魯提轄怒不可遏，三拳下去，鎮關西一命嗚呼。正如電視連續劇《水滸傳》的主題歌唱的那樣，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魯提轄去找鎮關西之前，先拿了十五兩銀子，讓父女二人結算房錢，租車返鄉。他擔心店小二趕去攔截，就從店里拿了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老父女走遠了，方才起身，去找鎮關西算賬。魯提轄明白，沒有他的保護，金老父女就算是還上了錢，也逃不脫鎮關西的手掌心。

《水滸傳》第六回，魯智深一天水米未進，又走了五六十里山路，已經餓得頭昏眼花，遇見瓦罐寺，便進去討口飯吃。幾個老和尚推說沒有，卻被魯智深發現后面灶臺上煮著一鍋粥。老和尚們把碗碟、缽頭、勺子都拿走了，魯智深無奈，只好用手捧粥。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吃，卻才去村里抄化得這些粟米，胡亂熬些粥吃，你又吃我們的。”魯智深才吃得幾口，聽得了這話，便撇了不吃。這段文字看似細枝末節，卻道出了魯智深天性的善良，他看不得別人受苦。要是別的梁山好漢，我管你幾天沒吃飯，我先吃了再說！老和尚敢把碗碟和勺子都搶走，換上李逵試試？

遇見英雄，他有一種發自心底的親近。

魯智深簡直就是人品的試金石，他喜歡的人，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如史進、林沖和武松。魯提轄第一眼看見史進，便心生好感。通問姓名之后，魯提轄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紋龍史大郎？”“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還挽了史進的手，出去喝酒。兩個大男人，相貌奇特，挽了胳膊走在大街上，絕對是一道風景。他與林沖見面，也是如此，沒講上幾句話，就結為兄弟。

人們說起魯智深，都稱道他落拓不羈，拿得起放得下；其實，魯智深也有放不下的東西，那就是情義。他和武松一起去少華山看望史進，結果史進被官府抓了。魯智深心急如焚，馬上就要下山救人，武松堅決不同意，要回梁山搬兵。魯智深卻大叫起來：“等我們去山寨里叫得人來，史家兄弟性命不知那里去了！”回過頭來又罵朱武：“都是你這般性慢，直娘賊送了我史家兄弟！只今性命在他人手里，還要飲酒細商！”

次日四更天，魯智深只身一人，摸黑下山去救史進。看上去是很魯莽，其實是因為關心而亂了方寸。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卻害怕自己的兄弟死在牢里，所以片刻都舍不得耽擱。

【配圖：彭靖雯】

魯智深對林沖的好，最能體現他心地赤誠、肝腸似火。

《水滸傳》第八回，“林教頭刺配滄州道，魯智深大鬧野豬林”。林沖被高俅陷害，發配滄州，高俅又使人買通了押解林沖的解差董超和薛霸，圖謀在野豬林殺害林沖。

話說當時薛霸雙手舉起棍來，望林沖腦袋上便劈下來。說時遲，那時快，薛霸的棍恰舉起來，只見松樹背后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禪杖飛將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去九霄云外，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喝道：“灑家在林子里聽你多時！”兩個公人看那和尚時，穿一領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起禪杖，輪起來打兩個公人。

來看看沙博理的譯文：

Xue Ba raised his staff with both hands to bring it down on Lin Chong's head. But quicker than words can tell, from behind the pine tree came a thunderous roar as a solid iron rod shot forward, intercepted the staff and sent it flying into the sky. Then out leaped a big fat monk.

"I've been listening quite a while," he yelled. Dressed in a black cassock, he was wearing a knife and carried a Buddhist staff which he brandished at the two guards.

“說時遲，那時快”，是評書常用的表達方式，可以單獨譯出，It's much faster than I can tell，也可像沙博理這樣用作狀語短語，quicker than words can tell，酌情而定。為了加快句子節奏，沙博理將“只見松樹背后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禪杖飛將來”收縮在一起，譯成“from behind the pine tree came a thunderous roar as a solid iron rod shot forward”，魯智深的怒吼聲伴著鐵禪杖同時飛出，真是說時遲，那時快！

魯智深常自稱“灑家”，這是他話語體系中的一個鮮明特色。小時候讀《水滸傳》，分辨不清“灑”和“酒”，還以為魯智深愛喝酒，所以自稱“酒家”呢。其實，“灑家”就是“灑”，據說是中古“余”字的審母讀音方言變異，變來變去成了“灑家”，相當于“俺”和“咱”的意思。但英文只有一個“I”，很遺憾，外國讀者沒有辦法體會到“灑家”的風范了。

魯智深在野豬林救了林沖，但還是放心不下，一直護送到滄州附近。他擔心兩個解差再起歹心，臨別之前又震懾了他們一次。

魯智深看著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的頭，硬似這松樹么？”二人答道：“小人頭是父母皮肉包著些骨頭。”智深輪起禪杖，把松樹只一下，打的樹有二寸深痕，齊齊折了，喝一聲道：“你兩個撮鳥，但有歹心，教你頭也似這樹一般。”擺著手，拖了禪杖，叫聲：“兄弟保重！”自回去了。

沙博理的譯文：

As they turned to leave, Sagacious glared and shouted: "Wretches! Are your heads harder than this pine tree?"

"We humble servants have heads only of the flesh and skin our parents gave us, wrapped around a few bones."

Sagacious raised his iron staff and struck the tree a mighty blow, cutting a gash two inches deep. The pine folded over neatly and fell.

"Scurvy knaves," roared the monk. "If you get any wrong ideas, I'll clout your heads like I did this pine!"

Dragging his iron staff and swinging his other arm, Sagacious walked off, calling: "Take care of yourself, brother."

先說魯智深的名字的翻譯。出家人都有個法號，魯達在五臺山出家，長老為他取名智深，如果按漢語的發音譯成Lu Zhishen，對于英語讀者來說，就沒有起到法號的作用。沙博理將魯智深譯為Sagacious，堪稱妙譯。sagacious 源自拉丁文，是“睿智的、深思的”，正好對應了“智深”的意思。賽珍珠和約翰·登特-楊均采用了音譯，相較之下，還是沙博理的翻譯更勝一籌。

“小人”，古時候指社會地位低的人，與“君子”相對；后用做謙稱，一般譯為this humble person或者your humble servant，在小說中經常出現，如Your humble servant will go right now（小人這就去）。“撮鳥”是詈詞，也就是罵人話，賽珍珠譯為accursed（該死的家伙），約翰·登特-楊省略未譯，沙博理將其譯為scurvy knave（流氓無賴）。《水滸傳》里俚語粗話甚多，如何理解，如何翻譯，可成一門學問。

在梁山一百單八將中，魯智深的結局算是最圓滿的。他的師父，五臺山智真長老早就看出他久后必成正果。《水滸傳》第九十回，魯智深隨宋江去五臺山參禪，智真長老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一般人恐怕不會這么聊天吧？因為智真長老知道，魯智深殺人放火就是他的修行，他是正義的化身，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懲惡揚善的。長老還送了他四句偈子：“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魯智深記在心里，卻一時不能領悟。智真長老又囑咐道：“吾弟子記取其言，休忘了本來面目。”

讓魯智深看清“本來面目”的歷史時刻很快就到來了，那就是梁山好漢接受招安之后征討方臘的戰爭。這是一場異常慘烈的戰爭，梁山一百單八將折損了七十人。魯智深眼見著自己的結義兄弟一個接著一個死于非命，金眼彪施恩落水身亡，雙槍將董平被砍成兩段，最要好的兄弟史進中箭而死，武松雖然留得命在，卻被砍掉了一條胳膊...... 

戰爭結束，魯智深殺了夏侯成，生擒了方臘，算是立了頭功。宋江勸其做官，他說：“灑家心已成灰，不愿為官，只圖尋個凈了去處，安身立命足矣。”宋江又勸他到京城大寺廟當個住持，魯智深依然搖首叫道：“都不要，要多也無用。只得個囫圇尸首，便是強了。”宋江聽罷，默上心來，各不喜歡。

此時的魯智深仿佛依稀看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只是隔了一層薄薄的窗紙。很快，這層窗紙也在錢塘江潮的轟鳴聲中被揭開了。

那是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魯智深正在杭州六和塔下的僧房里睡覺，忽然錢塘潮起，水聲隆隆。魯智深以為是戰鼓響，提起禪杖，要出去廝殺。寺中僧人為他推開窗戶，結果讓他大吃一驚，他看見的竟是洶涌澎湃的大潮。

這是一個發人深省的畫面：一個和尚提著禪杖要與錢塘江潮作戰。可是，誰能勝過江潮呢？就算你能舞動六十二斤的鐵禪杖，你能倒拔垂楊柳，可是，你能抵得住這雷霆萬鈞的潮水嗎？

瞬間，他明白了智真長老留給他的偈語：“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他已經殺了夏侯成，擒了方臘，如今，又遇到了轟鳴的錢塘潮信。最后一個謎底終于揭開，他要走了。

魯智深焚起一爐好香，坐在禪椅上，盤起雙腿，將左腳搭在右腳上，自然天性騰空。等到宋江帶著眾頭領趕到時，魯智深已經一動不動了，眾人看到的是他坐化前留下的一首頌子：“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枷，這里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轟轟烈烈的一生，瞬間歸于平靜。《水滸傳》人物當中，只有魯智深走得最為從容，這恐怕也是作者對他的偏愛吧。